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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本站浏览:219        发布时间:[2023-05-31]

  导读

  千年钧瓷,源远流长,“先备夫器具之用,继具乎文明之光,由是脱胎换骨,灿然大成,是所以由器入道也。非瓷为然,人亦当然”。这段由复烧钧瓷引出的中原古镇百年秘史,也蕴藏了重新理解治乱兴衰的线索。《窑变》以家族五代人的命运遭际,展现传统技艺的时代境遇,既有对现世的犀利观察,也有对前生的深邃解读,古今一脉,上下求索。

  窑变(节选)

  文|李清源

  楔子

  稿纸摊在书桌上,钢笔压在稿纸上。秋风摇曳石榴树,筛下一大片斑白日光,在稿纸和桌面上婆娑浮动。董主任支额昏睡,梦见水火未济,乱象缤纷。董嫂唤他不应,进书房将他拍醒。

  有客人找。

  客从北京来,瘦高,短发,无髭,除下墨镜,露出两只肥大的眼袋。他带有檀珠一串,古钱两枚,送与董主任做见面礼。他要拜访神垕镇的翟光照,请董主任帮忙引介,小小几个玩意儿,聊表心意。董主任设酒款待,问他找翟光照有何贵干。客人说:“听说翟老先生很厉害,慕名而来,拜会一下高人,没别的意思。”

  董主任说:“他这几年不大见人,怕是难找。”

  客人说:“别人难找,您一定能找到。”

  董主任笑笑:“你高看我。”

  董主任殷勤劝酒。客人自称酒精过敏,体内缺乏乙醛脱氢酶,不能喝,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董主任不信,文化人哪有不喝酒的,一定是自家酒劣,不能使客人尽兴,于是唤老婆过来作陪。董嫂退休前是市剧团顶梁花旦,在舞台风情万种,在酒场横扫千军。她过来劝酒,说说笑笑就把客人灌倒了。客人来之前已订好酒店,到钧州后先办了入住,随行箱包都放在酒店里,登门时只携带一只手包。董主任取包查看,内有两部手机、两盒香烟、一串钥匙和一只钱夹。钱夹里除了身份证,层层叠叠都是卡,钞票却无一张,也没有其他纸张或证件。董主任抽出身份证,与瘫卧沙发上的客人对比,大体确定是一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无误,“万鹏程”。董主任将身份证插回钱夹,把手包放回原处。

  “有没有问题?”董嫂问。

  董主任摇头:“不知道。”

  董嫂说:“万一他不是好人,你带他去翟家,闹出事了怎么办?”

  董主任默然。昨天傍晚王经武给他打电话,说有如此这般一位著名收藏家,想去拜会翟光照,请他帮忙牵个线。董主任退休后深居简出,远避是非,而翟家近年霉运当头,麻烦不断,沾上他家准没好事,遂以翟光照遁世已久,难以找寻为由推托。王经武十分执拗,声称万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答应万先生,董叔若执意拒绝,就是打他的脸。王经武是董主任的表侄,在北京潘家园开店。董主任的孙子前年在省城结婚,女方要求全款买房买车,榨光父祖两代的积蓄仍不够,便经董主任之手,向王经武借了三十万,至今仍未还清。即使不顾亲戚之谊,这个人情总是要还的,董主任只好应允,但也没有把话说死,只答应找找看。

  “董叔,你跟翟家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找不到?”王经武说,“翟光照就算去了凌霄阁阎王殿,也会给你透个信儿。除非你不想帮这个忙。”

  这番话听似恭维,实则是逼迫,断了董主任敷衍搪塞的退路。董主任心中不悦,呵呵而挂。这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万先生就赶到了钧州,如此急切,令董主任深感讶异。他取起桌子上的锦盒。锦盒是万先生所赠,内装那两枚青铜古币:一枚空首布,一枚齐明刀。锦盒不大,但做工精致,云龙缎面细密平滑,那两枚老锈的钱币虽不起眼,嵌放其中,也显得高古贵重起来。董嫂对古董没兴趣,扫了一眼,问他是不是真要带这人去找翟光照。董主任合上盖子,将锦盒丢到桌子上。

  “我给翟华胤打个电话,问问他认不认识这姓万的。”

  翟华胤是翟光照的长子,翟家钧窑掌门人。他原本钧瓷做得好好的,嫌赚钱不快,跑去搞房地产和信贷公司,搞了几年,资金链断裂,欠下大笔高利贷。债主逼债甚急,翟华胤无力偿还,弃家跑路,数年间音讯全无。几天前,他悄然潜回钧州,不料刚下车就撞上债主,将他劫持到城外偏僻处,索款不得,打断了一条腿。董主任拨打翟华胤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董主任寻思片刻,又拨给王经武。万先生的礼物太重,檀珠是金星老料,已然过当,那两枚古币更甚,董主任虽是行外,也看得出是值一些钱的。倘若只是让他引个路,谅不至于如此破费。他叫王经武说实话,这万先生究竟有何意图。王经武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把他祖宗八代的档案都发给你审查一下?就请你做个向导,带带路找找人,多大点事儿啊。”

  “他送的东西太贵重,我心里不安呀。”

  “那是你觉得贵,对人家来说只是根牛毛。他一个外人,在钧州地头上,有什么好怕的?”

  董主任心下稍安,也不再联系翟华胤,而是拨了翟光照的电话。依旧是关机。近半年来,董主任给翟光照打过好几次电话,全都是关机,想是老先生彻底隐藏身迹,不与外界联系了。也罢,只管带万先生去一趟,找着找不着都算尽力了。董主任踱回客厅,坐到单人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没抽完,万先生就醒了。他伸个懒腰,又揉揉脸,冲董主任微笑。

  “喝高了。实在是没量,喝一点就出丑。”他说,“没惊吓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

  “那就好。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

  神垕镇在钧州城西四十余里,周围群山连绵,即使走快速通道,也需大半个小时。还好万先生健谈,一路并不枯燥。其中大半时间,万先生都在讲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事业和他幸福安稳的生活。董主任越听越不是味儿,万先生这些近乎炫耀的描述,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他是个好人,进而证明他听到了自己与老婆的对话。那么搜他手包的事,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所谓不胜酒力,只是装醉而已。董主任倍觉尴尬,对万先生也客气起来。车子进入镇区,穿过几条盘曲起伏的街道,来到老街望嵩门外。老街即老镇区,旧有寨墙环绕,后来寨墙逐渐拆除,只剩一座寨门保存下来。董主任泊好车,引万先生进入老街。翟光照久不管事,一直住在老街老宅里。老街全是旧建筑,且多为单层,硬山黑瓦之间夹杂着一些预制板平房,错错落落一大片。老街改造已规划多年,终于在年初启动,经过数月纷扰,居民已大多搬迁出去,沿街的老商铺也都关门歇业了,董主任带领客人往前走,就像行走在废弃的空城。此时明阳在天,白晃晃的光芒照耀万物,将他们的影子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两人踩着自己的影子,穿过两个街口,来到一所宅院前。宅门旁钉了一块黄色金属牌子,上书两行字:

  翟家大院

  钧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制

  院门是老柞木的,年深日久,已不甚严齐。黑铁门鼻上挂有一只老铜锁。很显然,主人不在家。董主任再次拨打翟光照手机,仍然关机,便带万先生去翟家窑厂。他原本没打算去窑厂,既然万先生不是来找麻烦的,带他去走走也无妨,万一他看上翟家的瓷器,采购几件,也算好事。他给翟老二打电话,通知他准备接待。翟老二是翟光照次子翟华胄,华胤破产逃亡后,一直是他在帮嫂子打理窑厂。不料他居然也关机了。董主任有些纳闷,发了条信息,径自驾车过去了。

  翟家窑厂依山而建,面积颇大,大小楼房也有好几座。但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工人已遣散殆尽,窑炉也大多关停了,仅剩一座气窑还在烧,勉强维系翟家窑火于不绝。董主任在办公楼下喊了几嗓子,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董主任认得她,是翟华胤的新婚儿媳。董主任问她有谁在家,她说都不在,问去哪儿了,也说不知道。董主任叫她带路去展厅,请这位北京来的万先生参观一下。翟家媳妇面色迟疑,说不好意思,展厅锁着,她不知道钥匙在哪儿。董主任明白她的心思。经常有市里的大小权贵带人来神垕各窑,以参观之名打秋风,以前董主任当陶瓷局长时也没少干。若在往常,以翟家基业,拿他几件瓷器不足挂齿,但如今翟家没落,穷困潦倒,难免小气起来,把东西看得比人情重要。董主任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问翟家媳妇有没有见到她爷爷,这位万先生是北京著名收藏家,专程来拜访她爷爷的。翟家媳妇警惕地打量万先生,摇头说没有,爷爷早就不见外人了,他们也很久没见过。

  翟家媳妇进门不久,对董主任略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与婆家的渊源,因此态度不冷不热。董主任被怠慢,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略感不悦。此时手机作响,是翟老二打来的。他和嫂子去县医院看望大哥,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借人家的充电器充了会儿,才能开机,看到信息,赶紧打过来。董主任说明情况,问他老爷子在哪儿。翟华胄说不知道,他手机总关机,联系不上。翟华胄的语气并不焦虑,老爷子性情孤僻,独来独往,经常外出云游,过些时候自己就回来了,他们已习以为常。这次失踪的时间有些长,总有两三个月了,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挂断电话,董主任向万先生摊了一下手,以示无欺。他建议万先生先回北京,改日再来。万先生抬头看天,太阳虽已西偏,但仍高悬于半空之上。

  “天还早,再等等吧。”万先生说,“也许老先生是出去遛弯儿了,晚上就会回来。”

  客人坚持不走,董主任只好作陪,带他去参观街市和窑神庙。两人边走边聊,不断遇到熟识的窑主,邀请董主任去家里喝茶。董主任均予婉谢。他问诸位可曾见到翟光照。大家都说早不见这老头儿,不知还有没有他了。耗到傍晚,翟家老宅仍然挂着锁。董主任再劝万先生返京,等他找到老先生,再通知他过来。万先生不置可否。

  回到县城已很晚。董嫂等候已久,得知万先生执意不走,更加疑虑,叫董主任别再帮他,毕竟此人来历不明,好事坏事不如无事,把珠子和铜钱也还给他,免欠人情。董主任正有此意。两人又聊了些翟家的事,感慨不已,正要休息,王经武的电话打过来。万先生对今天的行程不大满意,董主任既然与翟家颇有渊源,想必也有非同寻常的联络方式,不该只是充当一名普通向导,带他到神垕镇走一遭了事。

  “董叔,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回,拜托你给个情面,别叫我太难堪,好不好?”王经武说,“也不让你白忙,你不是还欠我几万块钱吗?你帮我这个朋友找到翟光照,这钱我不要了。”

  董主任吃顿抱怨,颇觉无趣。次日上午,他电话联络万先生,万先生却已自己搭车去了神垕。今天神垕镇古玩市场开市,他想瞧瞧,不敢多扰董主任,就自个儿去了。他打算在钧州住几天,烦请董主任继续寻找翟老先生,找到了通知他。董主任乐得不陪,在电话里客气一番,继续进书房整理书稿。董主任退休多年,闲来无事,写了一部钧瓷题材的小说,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修订。他不会用电脑写作,也不想学,觉得电脑打字要分神,不利于思考,不如笔写得心应手。他刚看了几页,翟华胄打来电话,有人在他们那儿包了一窑柴烧钧瓷,后天上午十点开窑,客户要求举办开窑仪式,想请董主任去主持。董主任很乐意在此时帮翟家做些事,当即答应,约定后天上午九点半之前到场。

  董主任年纪大了,不耐久坐,整了半天书稿,便已腰酸背痛。遂搁下笔,提了箱营养品去医院看望翟华胤。翟华胤的老婆、弟弟和儿子都已回去,只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照料。那女子三十来岁,头发齐肩,微肥,穿一身职业女装,一副都市白领的派头。看到董主任,她起身相迎,叫他伯伯。董主任愣了一下,欢喜说:“哎呀,闺女回来了。”

  那女子叫翟旦宁,翟华胤的女儿,因与父母不和,大学毕业后就在外地工作,一直没有回来过。今天上午她刚到公司,便接到父亲电话,得知变故,立即请假赶回来,连衣服都没顾上换。毕竟是父女连心,不能割舍呀!董主任心中感慨。翟华胤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才四五年,他已衰老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身上的方格衬衫既脏又皱,领子上的污垢异常醒目。董主任更加感慨。翟华胤一向爱讲派头,自认为风流倜傥,天天收拾得周吴郑王,何曾想沦落到如此境地!他讲起万先生,问华胤可否认识。华胤详细询问了万某的相貌,不认得,也难判敌友。他叫董主任见机行事,如果姓万的是要买父亲的钧瓷,万分欢迎,倘若找事儿,立即报警。董主任应允,说了会儿闲话,叮嘱华胤好好养伤,便告辞了。

  这天晚上,万先生请董主任吃饭。万先生在神垕受了窝囊气,有些不开心。董主任以为他是在怪自己没尽力,只当没看见,问他有何收获。万先生说没有收获,走走看看而已。他问董主任有没有翟老先生的讯息。董主任说没有,已多方寻觅,仍无线索。董主任在撒谎,他并没有寻找翟光照,而是向熟人借到七万块钱,只待万先生一走,便还给王经武。他向万先生讲起后天要去翟家钧窑主持开窑仪式,邀请万先生同往。万先生横竖无事,欣然应邀。

  饭没吃完,翟华胄又打来电话。事情发生了变化:傍晚时翟旦宁回到窑厂,听说后天开窑,定要自己做主祭。翟华胄向客户征求意见,被客户断然拒绝。自古以来开窑都是男人的事,客户迷信,怕犯了晦气。翟华胄是跛脚都被他嫌弃,所以才找董主任来帮忙。旦宁那丫头死倔,宁可这窑瓷不卖,也得她来做,把她妈气得心口疼。翟华胄也拿她没办法,想请董主任劝劝她,叫她别胡闹,一窑瓷十五万,对眼下的翟家不是小数目。董主任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这闺女的脾气竟是一点也没改。他对说服旦宁并无把握,决定后天早些去,先劝旦宁,真劝不下,再看情况随机应变。

  万先生旁听通话,约略猜出了大概。他来钧州前,已听王经武讲过一些翟家的情况,来钧州后,与董主任闲谈,又听董主任讲了不少翟家往事,颇觉传奇。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一个女儿,如此强硬做派,分明是要趁乱夺权。他们没有带酒,喝的是饭店提供的荞麦茶。万先生给董主任倒上茶水,笑说:“这家人的故事真是复杂,可以写本书了。”

  董主任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

  万先生饶有兴致,请求先睹为快。他有朋友是北京某著名出版公司老总,只要小说写得好,他可以推荐出版。他还有朋友是导演,拍过好几部热播剧,他也可以居中引荐,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董主任怦然心动。但董主任一向务实,从不对没影儿的事轻予期待,因此笑笑而已。万先生欲讨董主任欢心,而欲讨文人欢心,莫如夸其作品写得好;并且他也想从小说里了解翟家的情况,以便与他们打交道时心中有数,因此极力恳请拜读大作。他翻出与导演的合照给董主任看,极言两人关系之铁,又翻出一张饭局照片,指点他旁边那位秃头男子,说他便是出版公司的老总。然后又给董主任的微信发了一段语音,声明书稿若在他手里遗失或遭剽窃,愿承担一切责任。董主任见他做到这份上,再不给看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遂于饭后取出书稿,给万先生送了过去。

  万先生看那书稿,竟然都是写在旧式稿纸上,摞起来厚厚一沓。难怪他不愿轻易与人,万一有个差池,损失的确巨大。董主任练过书法,全文一例小楷,工整隽秀,看起来赏心悦目。万先生赞叹不已。但他对小说并不抱太高期待,董主任毕竟是退休干部,他不认为一个老官僚能写出动人之作。翻开封面,扉页上写有几行字:

  文学作品

  非史非传

  瓷林诸公

  敬毋对号

  万先生破颜一笑,翻页阅读,发现文笔还挺好,读起来很有味道。不料才读了几页,他便手麻脚凉,急忙取出自己带来的一只玫瑰紫水仙盆,将底款看了又看,全身都凉透了。他呆了片刻,将水仙盆丢到床上,捡起书稿往下看。一册看完,又看一册,一册复一册,连睡觉都忘了。

  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纪事

  (公元1895年,岁次乙未)

  一

  方志每多附会,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隐恶扬善,讳过虚美。因此地方叙事,多不严谨,子孙们讲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尽信。譬如翟家后人,讲起他们祖上复烧钧瓷的初衷,坚称是赞助革命,为反清起义筹措资金。他们言之凿凿,地方文士亦无意考究,故事在口耳与诗文之间流传,传得久了,便被世人当作了信史。

  翟家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乡人,十七岁时遭逢凶年,在老家难以存活,与父兄逃荒来到钧州神垕镇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镇,世代以烧瓷为业,求财帛于窑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荣,无农耕旱涝之忧。樊有在神垕荣盛窑做满窑工,翟氏父子经他引荐,也都进了荣盛窑。樊有来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赌钱,且无酒德和赌品,一旦吃醉赌输,便要撒泼耍赖。唯因他救过窑场总办朱先生的太太,得总办庇护,大家虽嫌恶他,却也无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窑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进做徒弟。宋及物不理会,他便去找朱先生,请朱先生代为说项。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给,宋及物虽不乐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镇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骡帮”。瓷土采自山间,输送不便,多赖骡帮上下驮运。荣盛窑是神垕挑头的大窑,共有窑场两处,倒焰窑五座,规模大,用土多,且须严选瓷土,因此自建骡帮,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将姐夫翟启佑塞进骡帮。数月之后,翟启佑熟悉了路径和人头,樊有便逼领队的鳏夫辞工,由他姐夫顶替。鳏夫说:“凭什么?”樊有说:“凭你对骡子干的那些事。”鳏夫大骇。樊有说:“要不要找朱先生讲一讲,请朱先生定夺?”鳏夫羞恨而退,当晚便上吊自杀了。翟父遂做了领队,每日牵引十数匹骡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进山,忽从灌木中飞出一只雉鸡,骡子受惊,将他拽下山谷,摔断了一条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灾乐祸,纷传是鳏夫寻仇,因果报应云云。翟父伤愈后,不复去窑场做工,置备起一套工具,到镇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携。舅舅不喜欢他,翟日新也无须舅舅多管,他脑筋活,人勤快,不过一两年,便将做瓷的工艺从头到尾都学了个通透,与窑场工友亦相处和睦。匠首宋及物说他是可造之才,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动收为徒弟。翟日新却谢绝好意,辞工转行,贩卖起了瓷器。经营几年,手头渐有积蓄,便在镇中置办房产,又在镇外买一块地,供他父亲莳弄。翟父种惯了地,来神垕无地可种,颇觉心慌,仿佛过的日子都是假的,如今儿子遂了心意。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时,还在开封城开了间瓷行。孰料祸福无常,光绪二十一年春,他贩运一批上色细瓷去归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车伙计看那几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对打起来,竟被刺死两人,刺伤一人。翟日新报了官,历久无果,死者家属吵闹不休,他只好变卖产业,赔钱消灾。开封的瓷行本就不温不火,翟日新图它做个门面,勉力维持,此时也难以为继,推盘转让了出去。

  受盘人是朱总办的大公子朱义夫。交接那日,朱总办与朱义夫一起来到开封,拜访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总办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毕,去鼓楼街办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卖掉——都是些炊卧之具,朱义夫不要,弃之又觉可惜,遂贱卖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别店铺和义夫。义夫送出店外。文古斋也已开门,听见二人说话,梁先生匆匆走出来。

  “翟老板且留步。”梁先生说,“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万火急,劳你给他带过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岁,黑纱六合帽下鬓发青灰,身高不过常人,唯因形容清癯而觉其颀长。他本是读书人,久试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这一行。起初没本钱,开包袱斋搂货转卖,有时也去四方铲地皮,后来腰中渐鼓,便开了这间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卖给走乡收片的,令翟日新贩瓷时捎往开封出销,庶几多赚几文。翟日新寻觅买家,找到梁先生这里,打过几次交道,就算认识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铺经营不善,关张歇业,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称繁华,应有可为,便托梁先生联络,将店子盘下来,开了一间瓷行。闲来无事,他会去梁先生那边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与他下下棋谈谈天,虽无过深的交情,却也是彼此信赖的邻居。此时梁先生有所求,虽心中狐疑,为何二人昨日刚见今天又火急飞书,也不便多问。梁先生将一支铁筒递与他。那铁筒犹如竹管,长不盈尺。

  “须得亲手交给朱先生,切莫转手他人。”梁先生叮嘱,“拜托!拜托!”

  朱义夫听闻是给他父亲的急函,唤人牵来他的哈萨马,给翟日新当坐骑。翟日新策马疾行,在寨门宵闭之前赶回了神垕。他先去朱总办家交差。朱总办是乘马车徐徐而归,在钧州城又耽搁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时正在后院与程老板说话。门房老陈接过马缰,将马牵去马厩,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庙旁,是座二进的四合院。神垕镇四围皆山,地面狭小,寨内房舍大多逼仄,也鲜有阔大的宅院。朱宅虽小,却甚洁净,内外门首皆悬挂纱灯,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厢房都亮着灯烛,房门亦皆关闭,庭院寂静,一二小虫在墙角若有若无地鸣叫。朱总办与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径直走过去,将到门前,忽听朱总办道:

  “这是赝品,并非宋钧。”

  翟日新微一愣,脚步不由停下来,继而听见程老板的声音:“何以见得呢?宋钧的器型好仿,这釉可是做不出来的。”

  “这釉诚然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朱先生说,“但这款识不对。你看这款上,写的是‘绍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钧州’,绍圣是北宋年号不假,可这钧州,当时并不叫钧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间,方才改称钧州的。”

  房内陷入沉默。程老板是荣盛窑窑主,与朱先生私交甚笃,对朱先生也极信用,窑场大小事务尽皆决于其手。二人此时所议,当是私密之事,贸然进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迟疑,忽听朱先生吆喝:

  “要听进来听,鬼鬼祟祟的,当刺客吗?”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门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无不惊愕。朱先生撩起黄绫,将桌上一只笔洗盖住。

  “我以为是义民呢,原来是翟老板!”朱先生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义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说明来意,将铁筒交与朱先生:“我听见你们说话,恐有打扰,便在外头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听,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误会。”

  朱先生接过铁筒,冲翟日新点头微笑:“翟老板受累了。”从柜橱取出两只瓷瓶,“这两瓶酒,不成敬意,请翟老板解个乏,吃了好好睡一觉,把听到的都忘了吧。”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几眼。瓶是青花玉壶春,釉面光滑细腻,胎上描绘几竿竹子,旁边一行松雪体行书:“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便是神垕镇大名鼎鼎的“三绝酒”:酒瓶是用净五花土三池上细泥做坯,由荣盛窑匠首宋及物亲手烧制;诗画则是用佛头青做颜料,诗为朱先生所题,画为程老板所绘;而后由朱先生亲自押运,去汾阳杏花村灌装的九酝竹叶青。他们自诩瓷瓶、字画与酒并列三绝,故名“三绝酒”。神垕人不以为然,什么得意尽欢,什么三绝,不过是自恃财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称其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谦让。辞别之际,他瞟一眼程老板,见其脸色如土,一副失魂丧魄之状。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来到陆秉宪宅外。回来路上,他遇到过陆秉宪,特意勒马问候。老陆对他无甚好感,冷淡支吾一声,背负竹篓径往东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开封卖片。陆秉宪是挖片老手,不时挖到好品相的宋钧残片,攒够数量便去开封。翟日新轻叩大门。大门低矮,两扇榆木门合起来不过三尺之宽。叩门声不重,连绵而响,也足以惊动院内的人。未几,里头便传来采芹的叫喊:“谁?”

  翟日新忽然心虚,将一只包裹丢在门口,扭头便走。采芹又喊几声,仍无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开门。街道里月光皎然,并无人影。她将包裹捡起,拿回房间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计有江绸一段、狐皮围脖一条、花想容的胭脂水粉两盒、錾花银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来扔到墙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长途骑马,几乎颠散了骨头,疲惫不堪,此时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莳弄他的庄稼,宅门虚掩着。采芹推门而入,喊声日新,没有回应,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枣木的,贴了层厚实的油纸,翟日新睁开眼,看到阳光白亮,在窗纸上映出一条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枣树下,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在街上玩,听到朱先生家的老陈在骂你,说你把他家的马骑坏了。”

  翟日新不懂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来路上,一门心思打马奔走,回到神垕时,马的确都吐沫了,想是疲惫已极。他问采芹那些东西可还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来是你送的呀,我还当是朱义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来,别让老鼠咬坏了。”

  说罢飞身便走。日新眼望她离去,一点惆怅无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枣树发怔。不过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冲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东西,是要做表记么?”

  翟日新也望着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铳声大作,轰轰响了一阵,消息片刻,又轰轰响起来,其间隐约有鞭炮和唢呐的声音。翟日新不知何故,问采芹。采芹说:“我在街上溜达时,听人说荣盛窑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办丧。”

  日新讶然,想不到一日之间程老板已赴黄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与他同往,有些难为情。踌躇之间,舅舅樊有横着膀子闯进来。看到采芹在,樊有脸色顿黑,询问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说不在。樊有便不再说话,在院里踅来踅去,蹲到黑陶花盆边看看一串红,又仰头观望邻居家越过来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亲告诉日新,舅舅这几日要回老家,那边有个妇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妇有意,便讨过来当老婆。翟父乡心大炽,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为舅舅是来叫父亲启程,有意送他几串钱做盘缠。不料樊有有些沮丧。

  “过几日再说吧。”樊有说,“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钱,他叫我先别走,这些日也不可离开,说是有事要办,等办完再走。”

  樊有说着,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说点事儿。”采芹说:“你要说便说,我又没堵你嘴巴。”樊有不耐烦:“我们说家里的私事,你听着算什么?”采芹说:“那你把我当家人好了。”樊有说:“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闺女。”采芹说:“我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舅舅。”樊有大怒:“你说谁不要脸?”采芹说:“谁心虚便是说谁。”樊有蹦起来:“再敢胡说八道,我打你啊!”采芹说:“你打!”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却不好真动手,对日新说:“这闺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辈子霉。”气哼哼地走了。

  日新旁观采芹与舅舅斗嘴,好气又复好笑。采芹与舅舅是冤家,日新刚来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几乎打起来。那日天气不佳,烈风挟带微雨,卷起尘埃又打落在地。日新与父兄顶着烈风,忐忑不安地进入镇子。他们原以为寻找舅舅须花很长时间,不料一入寨门便望见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与人打架,以一对二,败阵不敌。那二人一青一少,衣着光鲜,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骑在樊有身上挥拳如风,专拣薄弱之处打。樊有上下遮挡,招架不住,不惟脸上开花,双耳欲聋,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却不愿吃亏,便骂“日恁奶奶”“尻恁娘”之类,污言秽语喷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辫子根,把脑门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骂了,再砸几下,又复求饶。日新与哥哥丢下箩筐,冲上去救舅舅,奈何饥疲交加,刚动手就落了下风,撕扯几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两边商铺也没什么客人,只有几名伙计在店口抱臂旁观。其间有条黄毛狗经过,立在旁边观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战斗,却拿不准该帮谁咬谁,遂摇尾而去。日新被掐住脖子,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尽全力也挣不脱,不禁心生绝望,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一个妇人解救了他们。那妇人肤白体丰,明眼细眉,穿件滚花边的绸褂,衣襟上别条素色帕子;发髻是时兴的苏州撅,插支垂珠长钗,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从街道深处匆匆赶来,吆喝住那两人,捶打着他们离开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铜钱丢到樊有面前。铜钱跌落到石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买酒吃去吧老狗,赶紧吃死算了。”她说。

  翟父是这边唯一站着的人。他受了大惊吓,双腿绵软欲仆,直到对方走得看不见,方才回过神,上前搀扶内弟和儿子,口中喃喃,谴责对方太霸道,欺负他们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烦地打断。

  “不是欺负外地人,是欺负没钱人。”他说,“有钱在哪里都是太爷,没钱在哪里都是孙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脸上的血,将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他并不为如此难堪的见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们挑来的三对大箩筐,也就明白了来意。他将铜钱攥在手心,试图站起来,未能站起,顺势靠在街边石阶上。翟父问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没好气地说:“欠他们钱呗。”

  “撒谎!”路旁一个丫头说。那丫头瘦伶伶的,衣裳也紧小,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俩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这么臭,打死也活该。”

  “滚!”樊有面露凶相,“你个小婊子……”

  丫头将梨子砸过去,正中樊有脑门。樊有作势要爬起来打,丫头顺手捡起街边一只破匣钵,一副无惧对打之状。樊有便软了,抹去额上梨渣,骂骂咧咧撑起身,带领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头便是陆采芹,打樊有的两位少爷,则是荣盛窑总办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两位朱少爷那般羞辱,仍旧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驱使,采芹骂他不要脸,也抵实不亏。寨北的铳声响了又响,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让采芹先回。采芹说:“死人有什么好看,还是去我家吧,我给你看样东西。”翟日新问是什么东西,她说:“你去看了便知。”日新不信她家有什么稀罕之物胜过他对程老板之死的好奇,两只脚却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却见樊有又踅了回来。

  “被疯闺女气糊涂了,忘了正事儿。”他对日新说,“朱先生叫你过去,赶紧。”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3期

  李清源,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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