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胆
马秋芬
一 树也红。草也红。路边的石头蛋子也红。长满水藻的河沟子也红。兜头刮过一阵东南风,碰鼻子、打脸、掀袄襟。觑着眼儿四下一打瞄,哪儿哪儿都像飘着紫雾似的,透着一抹亮红。 正是五月天,满世界里爆翠吐绿,葱嫩的叶芽,仿佛都在有声有响地滴绿汁、冒绿浆。从天到地,从近到远,绿还来不及,哪来那么多红意思? 黑琴子知道,这毛病出在眼上;不在眼上,在心上。“天妈妈!得红眼病哩,咋看哪,哪起火?”她可劲地笑话自己,心下却振奋,却骄傲,却高涨起从未有过的自信。她忍不住又摸摸裤腰。她一路上尽摸那地方。大姑娘家老在身上摸摸索索,她知道不地道,不雅观。可眼下地道和雅观,远没有藏在那地方的玩意儿紧要。小砖似的一方子硬,硌着手,烙着腰,那是一张张票子叠起来的。手心上的热,一下传导到脊梁骨上,赶路的脚便在土道上生出风来。 她眼前怎能不老闪着红光?省城美术厂里那个说了算的娘们儿,把她千里迢迢背去的红石头接过去,那个轻拿轻放的精心劲,先就让她吃了一惊!接着又把石头放在垫了大红绸子的托盘上,还叫来照相机前后左右一顿咔咔乱照,那心子里包着一汪水的叫水胆红玛瑙的石头,就被称作“国宝”了。 “天妈妈!国宝?”她听了又一愣怔。这块“水胆”,去年被她爸老四头从林子里挖出来,用袖头子擦擦土,看清了心子里汪着的水儿。爸说:“玛瑙不希罕,水胆倒是希罕。说不定能卖三五斤烟钱。”爸跑四十里到镇上,跑八十里到县上。小包袱里坠上这心子里汪着水儿的红石头蛋子,累得咳嗽一阵,喘一阵。打开包袱围上一圈人,谁看了都称奇,都说那包水儿,怕是在玛瑙石里积存了万八千年,你争我夺看个没够。就是没人认可甩上两张票子买家去。她爸有气,收拾了包袱,累得咳嗽一阵,喘一阵,又拎回来,扔在柜盖上。冬落一层灰,夏落一层土,那心子里包着一汪水儿的水胆玛瑙,希奇倒是没比的希奇,可不顶吃,不顶穿,不顶票子使。天常日久搁在那,碍事、碍眼,惹人生出遗憾和苦恼。她爸说:“把那玩意儿扔外头压咸菜缸去吧!”她可没扔。掸掸土,蹭蹭灰,左右晃一晃,里面的水儿就咕噜咕噜地直跑。水胆有倭瓜那么大,放在地上像个生旺的炭火盆,举起来便是个通红的灯笼。她忽然想起不知何年何月在有线广播里听到的希罕事:有那么个老农,在山上走着,一脚踢出个狗头金,卖给国家,立功受奖;又有那么个老农,开荒种地,一镐刨出个大水晶,进城充公,登报表扬。她心里不由一动:踢出狗头金也好,刨出大水晶也好,走运发福,还不是碰见了识货的明白人?她可不图立功。她和爸穷,缺钱花。要是这水胆能换俩零花钱,她认可穿林子、趟甸子,搭汽车、换火车,一千二百里地到省城……这念头一萌生,就扑不灭了。爸左拦右挡,软劝硬骂,怕白扔了路费和住店钱。她不听,认准了省城有识货的明白人。 明白人算让她撞上了。在省城车站上,她一眼就瞄上一位戴眼镜、穿夹克、斯斯文文的一位老爷子。她从后面赶上去,捅捅人家腰眼子,像车站上那些推销包子、馅饼、炸馃子的小贩那样,殷勤地抖开包袱,亮出货色。那老头往里一扫,脸上骇然变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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