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达,1961年生,黑龙江省伊春生人,汉族,笔名洪荒。大学本科毕业。一级作家。 乌伊岭(小说) 李双飞是喜欢这个季节跑车的,车窗外面的树是一点一点看着绿起来的。先是城里的柳树、榆树抽出了嫩芽,接着又是山里的白桦、落叶松冒出了绿叶,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连阳光都是那么的新鲜。这个季节出行的人不多,特别是往山里来,车厢里大部分座位是空着的。这是一趟进山的慢行车,几乎所有的小站都要停一下。早上五点钟从省城发车出来,要晚上七点钟才能到达终点站乌伊岭,整整要跑上十四个小时。十四个小时可以跑到北京了呀,而这趟车连省内都没跑出过。李双飞以前在T18次进京特快列车上跑过,李双飞是前年调到这趟普通管内客车上的。刚来时列车长就跟他说:你别嫌慢,慢慢就习惯了。 后来,李双飞就真的慢慢习惯了。 早上从城里出来,太阳还像个懒婆娘的脸,被城里阴霾的烟气弄得乌糟糟的。列车一进山,太阳就变得鲜亮起来,紧紧跟随着绿漆斑驳的车厢。跳荡的阳光从摇晃的车窗跳进来,让停了暖气的车厢变得暖和起来。 从山里小站上来的人多是些短途旅客,他们或是走亲戚或是到附近工区去上班的山里人,衣服也穿得杂七杂八,那些去干活的工人还穿着破旧的黄棉袄,腰间束着一根麻绳,衣领里还卷着一股木屑味儿。他们一上来就大声喧哗着……为了防止有人逃票,车长总是在他们下车之前带他出来巡视一遍。 不过他更多的是注意他们的手,那是一双双皮肤粗糙黑黢黢的手,有的在往嘴里送着炒熟的松树子,有的在夹着劣质的烟卷。烟雾缭绕的车厢内,有抱孩子的妇女也在吸烟,吞吐中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这和李双飞以前在T18次上跑车接触的旅客不同,旅客的手总是白白净净的,空调车厢内是禁止吸烟的。 李双飞一米八五的个头,两条长腿在过道人群里移动着,颇有些鹤立鸡群。李双飞一调到这趟车上来就给列车长长脸了。那是他在车厢里发现了一个小贼,车还没等停稳,小贼就从车厢窗口跳下去跑了,李双飞随后也跟着从车门跳下去追。车开动了,李双飞还没有上来,等他把贼抓到交给站上民警时,列车已开出好远了。列车长就看见李双飞飞奔着他两条长腿在追着列车撵,眼瞅着就要撵不上时,李双飞像个大鸟一样身子一跃抓住了尾车的门把手跳了上来。车长就在心里想,李双飞做个乘警还是满合格的。果然跑了几趟车,这一带上车的贼就少多了。 白天没事做的时候,李双飞就会坐在自己的乘警室里,把目光呆呆地从车窗里望出去。多半的时间是寂寞的,那些跑长途的旅客已头歪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灿烂地照着一张张嘴角流着涎水的脸。咣当,咣当……车轮响得有些单调。偶尔,从窗外刚刚吐绿的白桦林间会闪出一丛一丛粉红色的花来,那是达子香。他的茶几罐头瓶子里就插着几枝开败了的达子香,还是他上次跑车时春香姑娘折了送给他的。叫他送给他城里的女朋友。李双飞那会儿在心里想:晴算不算他的女朋友呢?即使给她她也不会在意的,就没有送。当时花枝上还只是几粒花骨朵儿。 春香是他刚跑这趟车时认识的,夏天列车一到站,春香常常在车上车下卖野草莓、都柿果、山丁子……后来,他就常去她家的饭铺里吃碗刀削面。春香家就在车站附近上住,春香家和住在车站附近上的许多小镇人家一样,开着家庭旅馆,外带小吃铺。 乌伊岭镇是个不大的小镇,四周都被山围着,山外的人进山来办事、旅游都住这种小旅馆,都吃山里主人家自己做的饭菜,五块十块钱一宿,三五八块钱一顿饭,划算得很。 那个秋夜,车到乌伊岭时天已擦黑了。在车上吃了一天餐车里的饭,李双飞胃里已经发酸了,他想出去找个山里人家饭铺换换口味儿吃点面食。刚刚走出站来,就听到黑影里有山里妹子接客的声音。 “两位大哥,住店吗?”是一个妹子细声细气地问。 “住,你家在哪?” “就在那边。” 这两个男青年在车上李双飞就看出有些不地道,不由得跟在他们身后尾随着跟了去,走到一条胡同口时,忽听那个瘦子停下说: “妹子,你们店里加褥子吗?” “加什么褥子?”这个山里妹子显然没有听懂瘦子的话,不由得一愣地反问。 “就是加你呀……”另一个家伙在黑影里口气淫淫地说,并上来拽住了她的胳膊往胡同里拖。 “你、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呀……”姑娘吓得哭出声来。 “别喊,陪我们玩玩。”那个瘦子试图捂住她的嘴。 “住手……” 说话间从胡同口的那边跑过来一个人影来,两个人松开了扯住姑娘的手,撒开腿向胡同里跑去。李双飞飞奔着追了过去,等他撵上一个人把他带回来时,发现那姑娘还脸色熬白地站在原地,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她显然是被吓坏了。 他和春香就这么认识了,再也没有发生那天晚上的事。来来往往住在她家店里的客人都知道她和那个常跑山里这趟车上的乘警要好。 每到他一跑车,接完客的春香准会站在站台上等他。时间长了连同车组的人都看出来他和这个叫春香的姑娘有点粘乎。有一回,白白胖胖的餐车长老李跟他私下说:你可不能叫这些山里妹子缠上。 “缠上会怎么样?”他不太明白。 “缠上她会叫你捎这捎那儿的。” 可是,春香从没叫他捎这捎那儿,甚至连搭一回“蹭”车都没有。这就叫他觉得春香不是餐车长老李说的那种女孩。 列车带着一天的风尘,缓缓地无声停在了乌伊岭终点站上。列车要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调头返回去。哧——哧——机车头在放水,夜幕已悄然笼罩了站台和站台周围的山影、人家。远处能听到阵阵的蛙鸣声……和省城比起来,山里的夜晚带着几许凉意。 等人都下光了,站台上还站着一个人影在张望。是春香,他走过去。 “来啦,李大哥。” “嗯。” “饿了吧,冷吗?俺回去给你削碗热汤刀削面,暖暖身子。” 他还空着肚子。春香削的刀削面又薄又筋道,春香的手艺是跟她父亲学来的,她父亲的老家是山西人。 已过了饭时,春香家的前屋饭铺里没有别的客人,春香的父母在后面的旅馆里照顾客人。春香在热气腾腾的灶前削着刀削面,脸色红亮,一只白藕一样干净的手攥着面团,一只手翘着蓝花手指夹着白铁片在翻飞着,噗噗——薄薄的面片纷纷跳进翻着水花的锅里。不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就端了上来,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花和几片山葱叶,看着就觉得胃里直拱馋虫,嘴里流口水了。 李双飞“呼噜呼噜”吃起来,不一会儿脑门子就冒汗了。 “春香。” “嗯。” “你为什么不到城里去开饭馆呢?” “城里就真的是那么好么?俺没出过山去。” 李双飞怔怔地看着她,又低下头去“呼噜呼噜”吃起来。正吃着,门开来了,走进来一个泥头泥脸的男孩,他裤角还在湿着。他是春香的弟弟。 “你去干什么去了?” 男孩看了他一眼,诡秘地一笑,从背后伸出来一个网兜来,那里面鼓鼓地在动,细看是一网兜林蛙,红红的肚皮。姐姐的脸色立刻变了: “放了它,谁叫你去捉的。” “他们都在捉……城里人说这大补呢,是不是李大哥?” 不等李双飞说什么,姐姐又冲他喝道:“我不许你捉,快放了去……” 弟弟就不情愿地拎着网兜走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后窗外的那片林地里传来“噗噗……”的一阵响声,并伴着几声蛙鸣。 吃过饭,春香送他到车站上去,她从没留他在她家里的旅店过过夜。他们车组人员都在列车上过夜,这是纪律。 走过胡同口头上,看见两家饭店的窗口用纸壳牌子写着:“本店有新进的林蛙……”里面灯火通明的,怪不得别人家的饭店里比她家饭店里客人多呢。 山里的夜晚上静悄悄的,很容易让人入睡。夜里偶尔从远处红松林子里传来一两声松鸡的叫声…… 早上起来,乌伊岭小镇的还带着深深的凉意,山坳里挂着一层薄雾。早上出行的人很少,春香又来了,带着她刚刚烙好的薄薄面饼,还卷着大叶山葱。山葱是她刚刚在山上采的,还挂着露珠。白雾中远处的洼地里传来阵阵的蛙鸣,打破了山中小镇清晨里的宁静。 沉睡了一夜的列车鸣叫一声地开走了,他站在车门口久久地望着站台上那个张望的身影。以前他曾跟春香说过他想带她到城里玩一趟。春香长这么大别说省城,连伊春城都没去过。春香说,城里有什么好,空气都是烂的。春香是听到来这山里小镇旅游的人说的。一到春夏之交,来小镇上旅游的人很多,那时春香家的生意也会格外忙碌了起来。 在回来的车上,他捉到了两个偷捕林蛙的人。这是两个山里的中年汉子,他们要把捕到的林蛙偷拿到城里去卖。林蛙被装在一个尼龙编织袋子里,编织袋子放在车座底下,鼓鼓的在蠕动,就让他察觉了。他从长座底下拖了出来,叫他俩把林蛙从窗口放出去,他俩不情愿地照着他的话做了,解放了的林蛙就从窗口纷纷跳出去,纷纷跳到林子里去。两个中年汉子腿在哆嗦,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他把他们带到乘警室里去审问,他们就害怕了。 走过过道时,听见有山里人在说,以前吃蛤蟆也没有警察来管的,现在这个也要由警察来管,啧啧。林蛙现在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本来是该由森林警察来管的,可是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晚和春香走过小镇饭店门口春香说过的话,春香说山里早晚得让这些贪心的人祸害尽了。车到了一个站上,他把两个偷捕林蛙的人交给了站上的民警。 不跑车的日子李双飞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以前他跑T18次时,来找他办事的人很多,办卧铺票呀,找他进京捎东西呀……一倒休回到家里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倒是有时间睡觉了,可他的耳朵里又塞满了母亲的唠叨,母亲说他也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婚事想想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九了,还和父母挤在这两间铁路家属区老式筒子楼里,他就听凭母亲瘪着缺少门牙的嘴唠叨下去。母亲说晴怎么不见来找他了?……晴是他的一个中学女同学,以前他跑T18次时,总来找他捎化妆品。她那张小巧的脸蛋就越擦越薄越擦越白,无论晴天雨天,晴手里总是打一把防晒伞。自从他跑进山这趟普客后,晴就不再来找他了。他刚一跑乌伊岭时,还跟晴说过等有时间带她到山里去玩一玩。晴说一个破山沟有什么好玩的。他觉得晴那张脸不擦化妆品会更好看些,也不会这么害怕阳光了。 城里的阳光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儿,哪怕是在这春天的季节里。胡同口被人偷去盖子的下水沟污口泛着脏兮兮的污臭,谁家阳台上吊着的咸鱼,招着苍蝇嗡嗡地叫,还有刚刚睡醒来尿湿尿布的孩子的哭声,都让人感到百无聊赖的乏味。 傍晚,乔来找他来了,乔是他一小玩大的街坊伙伴,也是从铁中毕业的,不过乔早不在这里住了。乔跳着脚捏着鼻孔来找他出去喝酒。乔现在自己做着老板,脖子上和手腕上戴着很粗的金项链和金手链。乔身边总是不断更换那种物质女孩,那些女孩和乔在一起时眼睛总像猫一样瞄着乔的口袋。 女人都是他妈的爱钱的。乔常常这样说。 瘦筋筋的乔很能喝酒,一大扎啤一大扎啤像喝凉水似的往下灌,将脖子和眼睛都喝得红红的。从中央大街一家啤酒吧里出来,走在灯光迷离的石头路面街上,乔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说,春天真他妈让人发闷!乔这天晚上没有带女孩。乔又喷着酒气说,我们去唱歌吧。 李双飞本不想去那种地方,可是又不想把乔一个人丢在大街上,就搀扶着他跟他来到了一个半地下室灯光暧昧的歌厅里。乔对这里很熟悉了,他摇晃着身子挥手打了个响榧,老板娘就笑盈盈的领着三四位抹着红红嘴唇的美眉迎了过来,其中两个替李双飞架住了乔,乔对老板娘说:这是我的兄弟,你们要好好照顾他。老板娘说你就放心吧。又过来两个美眉,左右架着他的胳膊坐进了一个圆形卡座里…… 舞池子里响起了一个走了调的男人歌喉,一个屁股裹得紧紧的小妞像蛇一样在扭动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池子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音响大了起来,卡座里的人都涌到池子里去,跟着那个圆屁股小妞在一起疯狂舞动,乔和那几个美眉在那里摇晃着头。只有他孤零零坐在卡座里,强烈的音响和鬼头灯晃得他头晕眼花。过了一会儿两个摇着头的美眉又走过来拉他,他说我不会跳。那我们到一边去坐坐。那两个涂着深蓝色眼影,头仍在摇晃的美眉说。 他被她俩拉扯着带进一间包房里,一走进去坐在沙发里,两个小姐就迫不及待一左一右香气逼人地贴了上来,手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李双飞刚想站起来,就被一个小姐按住了,另一个小姐香腮向他脸上贴来,李双飞推开了她,李双飞说:我是警察。 “大哥你别逗了,再说啦,警察也是人不是?” 我真的是警察。李双飞把警官司证掏了出来,趁她俩一愣神的工夫,他逃了出来,走过大厅时,他看见乔的头还在舞池里人群中摇着,就像一颗溺水挣扎的人头。 乔后来问过李双飞他现在跑哪趟车。 李双飞说跑山里的乌伊岭301次。 乔就问他想不想发财。乔这一天找他吃饭时还把晴找来了,晴打着伞从街对面走过来时还叫他稍稍感到意外,乔在上中学时就追求过晴,可晴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黑天鹅旋转餐厅悬在城市电视塔的半空中,白亮白亮的阳光有些刺目。从落地窗望出去,城市一幢幢高楼就像一幢幢钢筋水泥组成的森林。 “一只野生林蛙要三十块钱一只。”乔不经意地说。 “哇噻!”晴张大了嘴,没有了刚才的矜持。 桌上就有一盘红烧林蛙,鼓鼓的眼睛。“这是养殖的不值钱。”乔很内行地说,并用筷子挑起了一只放进了嘴里,嚼着。 “这东西对男人可是大补呢?”瘦筋筋的乔瞅着他说,晴去卫生间了。这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那地方的女孩多数都是从乡下进城来的,手上的皮肤还很粗糙,城市真是一个大染缸。 “你们在说什么。”晴回来了。 “我们在说上学时候的事,那时他说他想当个诗人,是不是李双飞?” 李双飞脸就红了。 吃完饭从黑天鹅餐厅上下来,临告别时,晴问他:“你现在还写诗吗?” 李双飞摇摇头。 “真的是你自己要求跑山里这趟车的?”晴又问他。 他点点头说:“……是、是的。”晴就很古怪地瞅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支着头上的太阳伞飘进街上的人流里。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进山来旅游的人多了起来,李双飞的车组忙了起来。春香家的生意也忙碌了起来。尽管这样他还能看到春香到站上来的身影,车开走后,春香顺着铁轨在捡车上的人丢弃的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春香的脸蛋被山里的日光晒得红红的,像熟透了的山丁子果。 山里的树叶变得又阔又圆了,敞着的车窗里会一下子扑进来一股清新的绿油油的味道。李双飞很喜欢嗅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是城里所没有的。那条跟着列车在山里穿行的汤旺河,哗啦啦一路在唱着歌……阳光像鸟一样跳荡在河卵石白白的浪花上。这条河从上游会一直跟出山的,然后流进松花江里。春香问过他这条河流向那哪里,他说会流进城里。春香又问城里的河干不干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春香,松花江被城里人污染完了,连鱼都很少看到了。也许这条河不该流进松花江里。 那天车上上来一个进山来旅游的诗人,诗人清清瘦瘦,架着一副眼镜,诗人从坐上车就两眼一动不动朝车窗外望着。李双飞走过他身边时,他扭过头来突然问道:这河叫什么名字?李双飞说:叫汤旺河。列车中途临时停车时,诗人跑下车去,伏在河边咕嘟咕嘟喝了个饱。 在返回来的车上,李双飞又碰到了这个诗人,这回诗人伏在车窗前在扒下的一块白桦树皮上写了一首诗,临下车时交给了李双飞说:送给你女朋友吧。李双飞说我没有女朋友。诗人扶扶眼镜说,那个女孩不是?他是指春香,显然在乌伊岭站上时他看到了他俩在一起的身影。他下车后,他展开了他的诗: 汤旺河 你这山里的行者 你流过苍黑的岩石 我以为你黑了 但把你捧在手上 你依然是那样的清澈 今天的相逢 注定了我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想你 想你是谁的口中 随意流出的深远的歌…… 回来他把这首写在白桦树皮上的诗拿给晴看,晴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夹着看也没看就丢到一边去说:诗人都是疯子。他在心里想晴为什么不是春香? 晴和乔走到一起并没叫他觉得意外,叫他意外的是乔每次带晴出去吃饭都叫上他,这叫他有些不舒服。乔并不在意,乔还说哪天咱们三个人一起到山里去玩一趟。他以前跟晴说过要带晴到山里玩玩,晴当时说了一句破山沟有什么玩的。乔并没有兑现他说的话,乔倒是跟李双飞说他有一个朋友要到山里去玩一趟,要他给照顾一下。李双飞说没问题。 这天李双飞跑车时,乔就把他的朋友带来了,这人戴着一副墨镜,拎着一个黑皮箱。乔说他们是生意上的朋友。 乔的朋友买的是卧铺票,上车后就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直朝车窗外面看。有几次李双飞走过去想跟乔的朋友搭话,乔的朋友都说你忙你的去吧。李双飞就忙自已的,跟列车长一趟趟到车厢里去验票,检查行李架上有没有旅客带的危险品。 到中午时,李双飞要带乔的朋友到餐车里去吃饭,乔的朋友说他不饿,他不去了。李双飞就给他打来一份盒饭来,乔的朋友说谢谢,就让他把盒饭放在茶几上了。 你是第一次到山里来吗? 是的。 想在山里玩几天? 这个……看看情况再说。 正好,乌伊岭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她家开了一家旅店,你可以住到她那里去。 是吗?……那谢谢你。他墨镜后面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药材…… 硬座车厢里上来几个愣头青,不知什么原因吵了起来。列车员把李双飞找了过去。 列车在傍晚驶进了乌伊岭车站,李双飞和乔的朋友走下车来,站在站台上张望的春香就迎了过来:“这位是——?” “这位是我街坊同学的一个朋友,到山里来玩玩。”李双飞说。 春香立刻变得热情起来,上来要接乔的朋友皮箱,乔的朋友挡开了说不用。春香就在前边带路往她家里走。 出了站口下车的人都走光了,四周漆黑一片,打黑暗的山影中突然响起一片“咕咕——嘎嘎——”的林蛙叫声,猛丁吓得这人身子一哆嗦:“你、你们这山里有蛇吗?” “有,但没有毒蛇。” 走进春香家的饭铺里,春香挽起袖子麻利给他俩一人削了一大碗刀削面。李双飞“呼噜呼噜”吃完,看看天色不早就回站上车上休息去了,走时又关照春香,夜里叫她的弟弟来陪陪乔的朋友,和他睡一个房间,以免他担心蛇会爬进屋来不敢睡觉。春香应着了。 第二天早起,李双飞有点不放心乔的朋友一个人在山里玩,他想叫春香的弟弟春树陪着。他过来时,春香刚好也起来了,在厨房里忙着,就引他一起往客人住的房间走去。走到房门前,春香喊了两声她弟弟,没有应声,就一推门,门拴没插一推就推开了。屋里只有春树一个人在睡着,对面客人的铺上空了,这么早他会去哪里去呢? 春香就推着春树的头,问这位大哥到哪里去了。可春树的头像没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直在摇晃着:……昨晚我吃了这位大哥给的两粒糖丸就睡着了……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困死我了…… 李双飞扫了一眼掉在桌上的一粒白丸,猛然想起他在城里歌厅里看到乔摇头的情景,心下就明白了,他没有对春香声张,一个人退出屋子来。 从乌伊岭镇往北二十多公里就是那条与异国相隔的界江,那人一定是往那里去了。他就抄近路穿林子奔了过去。清晨林子里笼罩着蒙蒙胧胧的白雾,隔着雾响起一片清脆的蛙鸣声……边快走李双飞脑子里边在想:乔为什么要骗他呢? 在追出十余里地的山林里他追上了那人,那人呼哧带喘的,一抬头,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堵在了前面。“你、你要是乔的朋友就让开路!” “可我还是个警察。” 那人已从黑皮箱里掏出枪来,李双飞也把枪端在了手上。两只乌黑的枪口对峙着,远处传来了春香的喊声。乔为什么要骗他呢? “砰——”两只枪口几乎同时响了,一只林蛙从一棵白桦树上跳到了那人手腕上,让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子弹击中了李双飞的肚子。李双飞捂着肚子倒下去,那人则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李大哥!李大哥!——”春香奔过来,抱起了李双飞喊了起来,李双飞睁开眼睛轻轻说:“那、那人是个毒犯,没、没有从我手上逃、逃掉吧……?” 春香摇了摇头,说没有……李大哥你要坚持住,我已喊人来啦!李双飞轻轻地舒了口气,躺在春香的怀抱里,抬头:蓝天、绿树、白云,一切都好静啊!他想他此时再也不会想到劝春香到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呢?…… 站上传来了几声火车头汽笛的鸣叫,车长带人向林中寻找来了。 刚刚寂静下来的清晨林地又响起了一片蛙鸣,仿佛在为谁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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